“你现在快乐吗?”南希问,他们两个正在一起刮从树林里采来的冬青与槲寄生的嫩枝。
“是的。”泰迪说,他经过了深入的思考,方才给出了这个答案,而南希不过是随口问问而已。
枯萎的雪花莲。
“有人觉得采摘这些勇敢的小报春使象征着噩运,所以不会把它们带回屋里。没准儿这是因为它们在教堂墓地里开得格外茂盛。”
希尔维总是会摘下狐狸角的第一株雪花莲。只可惜摘下不久它们就会枯萎死去。
“白色的雪花莲及其出淤泥而不染的特质,总是会让这些不起眼儿的小花得到单纯天真的光环。(现在谁还记得上个世纪的少女组合‘雪花莲乐队’?)
“这里讲一个德国传说——”
“噢,老天。”南希轻轻说。
“怎么了?”
“我的钩针掉了。继续吧。”
“这个传说是这样,在上帝创造万物的时候,他告诉雪去找一些花儿讨些颜色来。除了善良的雪花莲,其余的花都拒绝了,作为回报,雪允许雪花莲在春天第一个开花。
“伟大的音乐具有治愈的力量。德国人不再是我们的敌人,记住德国人的丰富神话、传说和童话,对我们大有好处,更不要说他们的文化遗产了,比如莫扎特的音乐——”
“莫扎特是奥地利人。”
“那是当然。”泰迪说,“真不知道我怎么把这给忘了。”那就是贝多芬。还有勃拉姆斯、巴赫和舒伯特。舒伯特是德国人吧?
“不是,也是个奥地利人。”
“海顿呢?”他壮着胆子提出了这个名字。
“奥地利人。”
“德国音乐家也不少,是吧?那么,巴赫、勃拉姆斯、贝多芬的文化遗产——”
南希默默地点点头,如同学者确认小学生把错的地方改对了。她本可以去数她那些织针,不搭理他的。
“在这些人之中,贝多芬——”
“我们就像离题太远了。怎么说起德国人来了?”
“因为我写的是一个德国传说。”泰迪说。
“这样就像是在说宽恕德国人似的。你有吗?你原谅他们了?”
他有吗?从理论上来说,似乎是的,可在埋藏真心话的心里,他并没有。他想起了那些他认识的人,他们都死在了德国人的铁蹄下。如同魔鬼与天使,那些死去的人多得已经不计其数。
他自己的战争结束已经三年了。在最后一年里,他丧失了战斗力,被关在波兰边界附近的战俘营里。他的飞机起火了,他跳伞降落,却落到了德国人的地盘上,因为摔伤了膝盖,他被抓了。在那次对纽伦堡的恐怖空袭中,他的飞机被探照灯灯光锁定,进而被高射炮击落。他当时并不清楚,可对英国轰炸机司令部来说,那是战争中最糟糕的一个夜晚,共损失了九十六架飞机,五百四十五人牺牲,比不列颠之战中牺牲的总人数还要多。可等他回到家,那又不过是个过时而冰冷的消息罢了,纽伦堡的那次战役早已不复记忆。“你真勇敢。”南希说,带着几分冷漠的鼓励,反正泰迪听来就是这样的,他觉得要是他在数学考试中得了好成绩,她也会对他说同样的话。
现如今,战争不过是睡梦中一个个混乱且随机的画面,比如月光下的阿尔卑斯山,螺旋桨在空中旋转,水下苍白的脸。那么,祝你们好运。有时是紫丁香花令人烦腻的香气,还有时是在舞曲中甜蜜相拥。这些噩梦到最后总会出现一个不可避免的结局:在熊熊烈火中,向地面俯冲下去。我们做噩梦的时候,总会在可怕的结局出现前就醒来,不会等到梦到坠落的那一刻,可泰迪只能是在南希的呼唤下才能醒来,需要她摇篮一样的手来抚慰他,他会在黑暗中出神很久,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她在夜里没有叫醒他,会出什么事。
在战争中,他做好了牺牲的准备,可战争突然结束了,他有了明天,还有明天的明天。他的一部分自己再也无法调整去适应未来。
……